■ 作者:李繼孔 ─中華副刊─ 日期:2008年03月10日
若說當年得以成為台南市中學生是命中註定,那麼以平庸的資質卻能就讀台南二中,當屬幸運;而且好運道在高中了風光了三年。
考初中時,各校單獨辦理入學考試,只怪自己懵懂無知,鬧出──報考「三」中成為笑談;考高中前夕,不由得以此為恥、為誡,謹慎打聽查證相關資訊,加上自我量力,哥兒們經過審慎商議後集體決定--咱們一起考「二中」。 結果「天公疼憨郎」,哥兒幾個報了名的都考上「二中」,一個都不少;那年的錄取分數出奇的低。原本估計可能考不上的,卻由於具有國軍先烈子弟身分,可享加分待遇,因而得以榜上有名。 說到台南二中,拜國際大導演李安之賜,近幾年果真大大有名。「二中」是李安的母校;李安的尊翁李昇先生,於民國五十三年接任「二中」校長;我們這一屆已經在五月畢業離校。前人當然沾不到後人的光。其實早在民國四、五十年代,台南二中就以「南二中、北成功」的名號傳誦府城。
民國四十八年,李清木學長放棄保送台大物理系,執意參加大專聯考,一舉成為當年狀元,高分進入台大醫學院。府城「二、三年級」津津樂道的這樁往事,轟動程度不亞於四十七年「八、二三」炮戰的大條代誌。
李清木傳奇還有「續集」,台大醫學院畢業後即赴美深造、行醫。去年夏天,他的公子與美國前副總統、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高爾的女兒成婚。老街上的阿伯得意「洋洋」的說:「咱們台南郎,現在是阿度仔(洋人)的丈人呢。」
了解府城歷史的人士都知道,其實台南二中在日據時代反而是「一中」; 1914年創校的名稱為「台灣總督府台南中學校」。只有日本人以及少數權貴台灣子弟才能入學。聽說,昭和天皇即位前,以皇太子身分到台灣宣慰日本軍民時,曾到當時的「台南州立第一中學」視訪。
1922年又設立供一般台灣人就讀的「台南州立台南第二中學校」 (現在的台南一中 )。台灣光復後,當時的接收大員,可能基於國家意識,下令把「一中」和「二中」名稱對調;所以我們只好「屈居老二」--迄今還沒「正名」。民國八十九年,母校又因「凍省」政策,「升格」為國立台南市第二中學。 我們這一屆於民國五十年九月入校,繳費註冊後,在大禮堂實施「新生訓練」;大禮堂後方(北側)有一片番薯田和花生田,既無磚牆、也沒有圍籬,步行可通往「大道新村」、「九六新村」等眷村。下課時赫然發現--木麻黃樹下的沙坑有兩枚鏽跡斑斑的未爆炸彈。由於未見校方警惕或劃為禁區,膽子大的同學先在遠處頻頻扔石塊,雖鏗然有聲卻未爆炸,於是斷定為「死彈」;趨前搬弄敲打也沒異樣反應。換到今天,校園未爆彈那可是「轟動中央、驚動 SNG」的大條新聞。
入學初時的校長是周簡文先生,周校長的夫人是當年作品散見「華副」、「文壇」雜誌的知名女作家蕭傳文女士;遺憾的是,周校長於十二月即奉令他調。短短兩、三個月,連校長的臉孔還沒看清楚,遑論他的作家夫人。坦白說,校長並不重要,學生最關心--誰是級任導師?軍訓教官凶不凶?
「新生訓練」之後,高中課程正式開始。有天升旗典禮結束回教室途中,軍樂隊指揮兼隊長葉柱國,搭著我肩膀說:「樂隊正缺人。來吧。下午可以公假不上課。」彼時剛看過電影「葛倫米勒傳」,正強烈心儀片中主角詹姆士 · 史都華飾演的伸縮喇叭手。軍樂隊隊長的召喚,不啻「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或餡餅。」當天下午名單報給訓導處。翌日上午的升旗典禮,我沒杵在「高一六班」隊伍,而是站在司令台旁的軍樂隊行列。手裡半摟半抱著一具當時連名稱還不知道的樂器,得意非凡的瞄那些傻鳥般瞠目的哥兒們。
軍樂隊任務繁忙。雙十國慶、台灣光復節、華僑節、市運會、省運會、蔣總統華誕、國父誕辰、行憲紀念、元旦……經常以練習或出勤名義蹺課。到了期末考,路子良級任導師竟不認識我是誰?師生都覺得好可笑。過完年又忙著開學典禮、青年節、鄭成功開台紀念(四月廿九日)……畢業典禮 升高三的學長交棒,軍樂隊大換血;我如願成為伸縮喇叭手,得意作是「雷神進行曲」的獨奏段。看了保羅 · 紐曼的「巴黎狂戀」,決定存錢買伸縮喇叭;唯一的資金來源仍是「學府風光」的稿費--一則五元。一直到高中畢業,連個號嘴都買不起。 美國第七艦隊鼓號樂隊蒞臨台南演出;空軍幼校鼓號樂隊在國慶閱兵典禮中嶄露頭角;「南二中」樂隊換裝如同英國白金漢宮御林軍的制服,成為南台灣首屈一指的軍樂隊。可惜虛有其「表」,參加台南市軍樂大賽,敗給長榮中學--「吹」不過人家,卻誣稱對手有長榮女中助陣。
樂隊成員當時不怎麼地,卅年後可出了幾位人物,有高級將領(小貝斯手)、航運界大腕兒(也吹伸縮喇叭)、有貿易公司頭家(身高不到一六五公分,竟然扛大貝斯,好「不」威風)、……有藍營政壇人士(小鼓手)、有也有綠營幕後金主(薩克斯風手);真是「一支樂隊養百款人」。慚愧的是「南二中」校歌只會吹奏卻不會唱詞;只記得前兩句和最後一句--「吾校傍安平,赤崁垂榮,……無限前程。」
「二中」師資藏龍臥虎;駐外大使子弟、幫派首腦的兄弟、降格只求溫飽的教授、教育界名師、武林高手……都曾在北門路校區進出。張明鸞老師教英語,後來才知道他的夫婿是政界聞人高育仁;又後來才知道,她也是桃園縣長朱立倫的丈母娘;立委高思博是她公子。 文風鼎盛的當年,圖書館裡除了一般報紙,還有「文壇」、「暢流」(鐵路局主辦)、「拾穗」(中油主辦)、「自由談」、「海洋生活」、「今日世界」、「讀者文摘」、「小說創作」、「皇冠」……高中時代多半有文藝青年的嚮往;電視仍是好萊塢電影中的「四方匣子」,由於收音機尚屬奢侈品,聽廣播節目的機會亦不可多得。直接環境和間接因素,造成閱讀、大量閱讀的傾向與習性。
「鍋豆」報來情資--孔廟東側「泮宮坊」旁邊有家「一新」書局,以學生證抵押,一個月收費一百元,能看幾本端視閱讀速度。於是「鍋豆」、阿義和我哥兒仨,每人出資卅五元,多出來五元正好買香菸;每天放學,從「二中」校門進台南公園;坐在樹下「練功拚武俠」;不知內情的同學,誤以為我們仨人發奮圖強「拚大專聯考」。
人在讀書、老天在看。看到天黑聯袂到「一新」書店選書。翌日從早自習看到降旗後。上課時偷著看;因為不同班所以下課到走廊換書。唯恐速度落後,遭另外兩人受訕笑;而且一天若看不到廿本(舊式武俠小說)吃虧可就大了。
重量不重質的結果,無異囫圇吞棗;一個多月就看遍「一新」書局的武俠小說。後來連香港版「女俠盜黃鶯的故事」系列也看完了。原則上不看文藝小說及翻譯作品,因為書較厚,課堂上容易被老師「抓包」。
就這麼看到「鍋豆」和阿義,因家長調職,倆人相繼轉學台北,我的閱讀計畫宣告流產中止。 孜孜不倦習文練武瀕臨走火入魔邊緣的同時,哥仨也致力遂現共同的飛行夢。 初中時期即發現台南體育場「積健為雄」碑的左側,竟有一處飛機庫房;內有三架抗日戰爭時期的雙翅膀戰鬥機。多次潛入窺探及研討,依據看空戰電影心得,到美國新聞處(府前路、南門路口,現址為紅十字會)借閱飛行書籍;有同學的父兄是現役飛行員,藉機詢問操縱桿、油門、方向舵的操作方法。一致認為把飛機推到體育場跑道,一定能飛起來。 那天清晨,天色昏暗,三人在「積健為雄」下會合,鑽進機庫;阿義特地攜一奶粉罐汽油,倒入油箱口。正協力推開庫房大門,轟隆一聲,飛機翅膀上掉下一件重物。隨即傳來四川口音的斥罵:「格老子的,哪裡來的龜兒子笑(小)偷,鬼(國)家的肥(飛)機也幹(敢)偷。砍(看)我打不撕(死)你個王八蛋……」。
三人多年混出來的默契,連眼色都免交換,撒腿就跑。一直跑到南門路口才敢回頭。原來三個臭皮匠只顧上怎麼飛起來,卻忘記機庫有個嗜酒卻盡忠職守的老班長。壯志凌雲的夢想功虧一簣。
早年「救國團」按月出刊「南市青年」;我們學校也有「南二中青年」月刊。當時一度盛行寫新詩,可能新詩不必強求壓韻和工整對仗;而且大多以女性化的筆名發表作品。筆名又以藍為「姓」的最多,記憶中有藍冰、藍月、藍中玉、藍晴……以「綠」筆名的極少,當年走紅的有一位林綠;聽說後來還自創詩刊。
高二那年,竟然被納編為「南二中青年」編輯群成員之一。一時之間自我膨脹起來,「武」能「吹」(伸縮喇叭);「文」是校刊編輯,自我陶醉認為是文武合一的時代青年。 府城豔紅的鳳凰花,匆匆開花、落葉也匆匆;悠忽已近半世紀。台南街頭巷尾景觀,年年更迭遞變;除了少數幾條依稀有舊時風貌的老街,幾乎看不到也嗅不出昔日記憶。
演奏家、習武、學飛,兒時夢幻無一成真;少年十五廿時意氣風發的荒唐歲月,是酒敘歡聚的永遠話題。只是個個當年青澀的光頭小子,不知何年何月已經變成白髮蒼蒼、髮根稀落近禿人們口中的花甲老翁了。